拾荒者

经过差不多一周的调整,身体似乎从旅途的劳累,精神的紧张,时差的折磨中逐渐地恢复过来,与此同时多年坚持锻炼身体的惯例也恢复了。由于北京的气温比美国住家地方高出许多,因而每年冬季室内走步机上的锻炼,自然而然地就挪到了室外。

这天清晨,自己散步捎带着遛狗正在院子中进行着,偶遇一人怀抱着一大堆像是包装用过的纸壳在我前面费力地走着。那些纸壳很长也很多完全把那人的脸给挡住了,使我无法看到他的面容。不过能抱动那么大堆东西的人,肯定不会是上了年纪的。看着他步伐吃力,脚下还拖着一条包装使用的那种编织成像皮带宽窄薄厚的塑料带,着实让我为他捏把汗,生怕稍有不慎他的脚被带子给拌住,那肯定得摔个大马趴,再年轻的人也吃不消。还好,此状态并未持续多久,那人在前面放有垃圾桶拐角处的地方,把怀中的纸壳统统丢下了,原来他是在扔垃圾。这时的我终于可以把目光从那人的脚下移开,不用再担心他会被带子给拌倒了,有时间看看我溜的狗们是否还跟着我呢。

狗儿们还在,点点在我的脚边,不过般般还在后面很远处在画圈。它这两天一直这样,一出来散步就时不时地画圈,看来是有些出恭不畅。每看到这一情形,不可避免我又有些为它担心。担心归担心,可我也为他做不了什么。我接着还散我的步,脑子却始终没闲着。不用担心有人会被带子拌倒了,替狗发愁拉不出屎来也没用,可那堆刚被扔弃的纸壳却勾起了我的新思绪。

总共也就才恢复两天的散步,可每回都能遇到一个穿红衣服女人。虽说去年回国时我们在院里是见过的,可这次回北京,我们头回相遇是在晚上。我看不清她的脸,我又是院子里的客,估计她也没想到我回来了,彼此虽有过交集,可谁都没打招呼就过去了。不过看的出,她不像我一路走来只为单纯的散步,她在走路经过垃圾桶时,都会去绕上一圈。二回散步走到她家的边上,只见装了满满纸壳和各种瓶瓶罐罐的一个机动四轮小卡车停在她家边上的运动场旁,而身着红颜色衣服的她正忙着和收废品的人在交涉。广从衣服和身段我便判断出了,她就是晚上绕垃圾桶转圈的那个人。这回她先开口了,问候了我,说我回来了。我回答了,说是回来了,同时问侯了她,说她忙着呢。

回到家中,我把所见之事说给般般奶奶听,般般奶奶一听就知道我说的是谁,告诉我那家人是她的老乡。两口子来自农村,为院里上班的女儿看孩子好些年了。男的老乡起先没事就在院里捡破烂,去年被院里招成临时工打扫院子了,每月有两千多块钱的进项,可捡破烂的行当他并没有丢弃,随时都有捡。还有,自打男老乡当上临时工后,捡破烂不单单都是男的事了,现在女老乡,也就是穿红衣服的女人,也开始不少捡了。般般奶奶还说农村的人可怜,不像城里的退休后,每个月都有固定工资拿,有钱花,他们在城里是靠捡破烂弄点子零花钱使。并说她两口子人很好,非常朴实,会过日子,啥都是好的,每回捡破烂时,见到垃圾桶里有狗能吃的也都捡回来给她,让她给点点、般般吃,是能过日子的主,能干并也辛苦可怜。

“这这么多的纸壳,如果让他们捡了去该是多好”,我心里寻思着。可我怎么能让她们知道呢?我不清楚。我和他们不熟,也不清楚他们的秉性,见面就是礼貌性的打个招呼,要是专门跑一趟去告诉他们,是非常唐突不妥的。可心里还是一个劲的想,真希望能像前两次那样不期而遇的见到她,也好顺便告知一声。可哪有那么巧的事,想碰就碰上了?只能随它去了。

我接着散我的步,思绪回到了般般的身上。绕过了部队的住处,那里的垃圾桶照样摆在路边,那是我此次回来,头回看到穿红衣,般般奶奶女老乡的地方。这会儿没有看到穿红色衣服的人,也没看到任何别的人。我接着往回走,来到了院内卫生院边的花园处。红颜色的衣服出现了,是在一辆黄色女式自行车上(后来得知自行车是捡破烂的收获之一)。我心里一喜,正是那位般般奶奶的女老乡。我们离的太远,她又骑着个车子,搭不上话。若高声喊,也不礼貌,又是做客的地方,那样做会失身份,何况就是告诉人家哪里有破烂,至于要那么大动干戈吗?眼看眼前的机会又要失去了,只能听之任之。忽见,自行车停了,红衣服的女人从车上下来了。她把车靠在了路旁让人丢弃垃圾而树立的果皮箱边,就匆匆朝卫生院的方向走去。我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前赶,希望在她回到自行车时能到那,这样非常自然地就能搭上话,我也不显得那么热情,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到底我们是不熟吗。

我顾不得般般的再度画圈,度量着脚步的节奏,希望恰到好处地当她返回时,走到她的自行车处。我的度量非常准确,在我赶到那儿时,红衣女也回来了,不过这时的她手里多了一个半腰多高的纸壳箱。我们非常自然地彼此打了声招呼,之后我就直奔主题,告诉她我在哪儿看见有纸壳。我使用“家属院”这个词来形容纸壳处垃圾桶的位置,那是我唯一想得出的形容纸壳出没的地方,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妥。“家属院”这个词只有有部队经验的人们才能理解的词,对于一个来自农村的人可该如何理解呢?我随后用身体语言加以补充,用手指向了那个方位。她有些理解了,向我确认说是不是那个“旮旯”处?奥!这个词太准确了,正是那个两面不通的地方。我向她做一肯定,她回应这就去看看,并说现在捡东西的人很多,有个老头也在捡。我告诉她,是我刚才经过时才看到人扔的,时间不长。她谢了我,说着骑起她的自行车就去了。

我转过身去看般般,看见它又在花园中的草地上开始画圈了。我的心开始怜悯起来,嘴里说着“可怜的般般”,话到一半,就听到“踢离哐啷”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转过身去,目光正好看见红衣女的车子正往下倒,同时看见她的身子与车子分开,倒向地面,她的一面脸颊朝着地面蹭去,那半人多高的纸壳箱子早已躺在稍远处的地上。我身子没动,只是声音过去。问她摔的怎样?有没有伤着?没等我的问候话说完,她就从地上爬起来了,嘴里一个劲的说“没事,没事”,同时用手扑抹着脸颊。我再次问“到底要不要紧”?回答还是“没事,没事”。这时她把手伸向那半人多高的纸壳箱,身边的自行车在她的照管下又重新站了起来,接着她趔趔趄趄地把纸壳箱歪歪斜斜往自行车身上装。

我看着不忍,让她不然把纸壳箱留下,我先帮她看着(我原是想说我帮她拎回去,可我到了没那么说),让她先骑车去看看那些纸壳还在没在?过后再来取这里的纸壳箱。她说“不用,没事”,说着人和纸壳箱子都去了。不过这回她没骑车,而是推着,纸壳箱用手拎着耷拉在车把前。我转过身来,不忍心看去。

接下来我的散步是在许多不安的情绪下进行的。她摔的怎样?蹭在地面上的脸颊出血了吗?别处还有没有伤着?还有那些纸壳还在吗?会不会像她说的那样,被那个老头捡走了?如果那样,可就太冤了,我的过失也就太大了。如果我没告诉她发现的那些纸壳,她就不会骑自行车摔了。这人摔了,东西再没了,我可不成了罪人了。我有意放慢了脚步,希望自己在外面的时间长些,也好能再看见她。我磨蹭地往家走,到了每个路口都伸长了脖子张望,可最终家门口到了,我也未能再看到她的身影。我不放心,没有直接进家,而是又往前走了一段,到了她家边上的运动场边。打眼望去,没看到她的身影,有幸的是看见了那辆黄色的女式自行车,那后座上捆着一梱长长的纸壳,正是我看见的那种。

我的心多少有了些安慰,起码她的这趟没白跑,没白摔。可她人现在在哪儿呢?为什么没卸车?是不是先回家包扎去了?我没有再去追究。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厉害了,我的国!”这句话,我希望在这个国度里的每个人都厉害了!难道像红衣女这样的拾荒者,她们每一个人不就正是这样在一步步地往厉害里走吗?!

2020年元月7-8日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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